矮生百慕大
浙江兰溪芥子园展览馆中,有一面小墙,薄薄扁扁的玻璃柜中,两件宽大的戏衣吸引了我——青衣和小生,色彩均艳丽,小生粉红,青衣嫩黄,领口都绣着极精致的花边。戏衣下方,一根笛子、一把京胡、一个两面小鼓、两根细鼓棒,还有一根马鞭。盯着看了许久,忽然,它们都动了起来,活了起来,它们是李渔家班不可或缺的道具,有了这些道具,李渔的戏剧舞台就开场了。
康熙五年(1666年)春天,李渔前往北京云游,他沿着大运河,一路北上,稳稳的航船,使他每天都可以在路途中写作。在北京的几个月时间,他交了不少朋友,遍游京城。然后,在一些朋友的建议下,他继续往西北游去。
平阳知府程质夫,是李渔的超级“粉丝”,他为李渔的到来,让当地剧团连轴排戏,这是李渔一部刚刚发表不久的戏,《凤求凰》;买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子,送给李渔,女孩姓乔,叫乔雪(乔去世后李渔称她乔复生,希望她复生)。
一个美好的夜晚,一场盛大的宴会,主宾觥筹交错,不断赞美,轮番敬酒,大家都将酒喝到了十二分的程度。然后,程知府将打扮一新的乔姑娘送上,欢快的锣鼓紧促响起,《凤求凰》上演。随着剧情不断发展,从来没有唱过戏的乔姑娘,竟能一字不落地哼唱其中唱段,这太让李渔惊奇了,组建家庭戏班的想法从心底一下钻了出来:这是块唱戏的好料,以此为基础,迅速组建家庭剧团。
同样的场景,又发生在兰州。甘肃巡抚刘斗等人送给李渔一位王姓姑娘,叫王云(王去世后李渔称她王再来,希望她再来),比乔姑娘小一岁。
“请以若为生,而我充旦,其余脚色,则有诸姊妹在。此后主人撰曲,勿使诸优浪传,秘之门内可以。时诸姬数人,亦皆勇于从事,予有不能自主之势,听其欲为而已!”
也就是说,这个主意是乔姑娘首创。王姑娘是天生的小生,乔姑娘更是天生的花旦,有了两根台柱子,配角就不再是难事。
康熙七年(1668年)春节,新组建的李渔家班,在彭城(今江苏徐州)李申玉家的祝寿现场第一次小试牛刀。关于这次演出,李渔自己有文章佐证:“阃君生于元旦,是日称觞,即令家姬试演新剧(李渔《李申玉阃君寿联》)。”
一次小小的首演,是李渔家班积聚了蓄谋已久力量的小小爆发。精心选择的剧目、俊美的扮相、地道的唱腔,所有的一切都精心上品,不用说,首演获得巨大成功。自此,李渔家班走南闯北,以士大夫们为拥趸,李渔名利兼收。
康熙九年(1670年)春,李渔收到来自福州的一封邀请信,是他的朋友包璿发来的。包璿此时正做着靖南王耿精忠的幕僚,耿也是李渔的粉丝,正好,请大作家来福州玩。
带着他心爱的骨干演员乔姬和王姬,李渔启程去福州,途中顺道回了趟兰溪。这似乎有荣归故里的意思。在兰溪,他受到了知县的热情接待,还送了他一块匾额:才名震世。我在兰溪芥子园照壁上也看到这四个大字。
令李渔意外的是,在福州,他又遇到了老朋友甘肃巡抚刘斗。此时的刘斗,已经调任福建总督,于是,福州城里,迅速掀起了李渔的“旋风”。人们读李渔、说李渔、看李家班子,他一时成了福州官员和百姓的新鲜谈资。
《李渔传》的作者徐保卫先生,根据李渔编选《资政新书》收录的作者姓名推测,福建参议王道新、按察副使叶灼棠、建南道台徐元瑛、建宁同知喻之长等人,应该会与李渔有往来。自然,还有这批人的手下,手下的手下,李渔家班刮起的旋风,一定会吹进更深的巷子中。这一年的八月初七,李渔甚至在福州过了60岁生日。
《蒲松龄年鉴》中,有这样一段记载:“春,蒲松龄邀李渔赴宝应演戏祝寿。时李渔在扬州,蒲松龄在宝应知县孙蕙幕中,邀李渔家班女戏为孙蕙献艺祝寿。蒲松龄并手录李渔词《南乡子·寄书》相赠。”
这个“春”,是康熙十年(1671年)初春,江苏宝应(今扬州市宝应县)知县孙蕙(字树百)40岁生日,孙知县仰慕李渔,知道李渔家班的名气,南京与扬州不远,他就想趁机邀请李渔家班来宝应。这样的演出没有什么可称道的,但秀才蒲松龄,此时科考失利正为孙知县做幕僚呢,这就将两个著名作家扯上了关系。孙知县为了显示对著名作家的尊敬,派青年蒲松龄去给李渔送邀请书。此时的蒲松龄和李渔,很有点像杜甫和李白,一个没什么名气,一个已经著名,青年蒲对老年李,自然崇拜。在送达邀请书说明来意之时,青年蒲还特意抄录了老年李的一首词,以示恭敬。
两位名家的会面,对蒲松龄来说,永生难忘,这种兴奋感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。与此同时,李渔家班的精彩演出令蒲松龄大开眼界,他的七言古诗《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》,尽情渲染李渔家班演出的盛况:
“帘幕深开灯辉煌,氍毹瞑铺尽锦堂。氤氲兰雾吹浓香,热云迷蒙凝天光。旱雷聒耳杂鸣铛,环佩一簇捧红妆。藕粉摇曳锦绣裳,黄鹅跌舞带柔长。长笛短笛割寒苍,紫楼玉凤声飞扬。芙蓉十骑踏花行,鬟多娇容立象床。参差银盘赋烛黄,琅玕酒色春茫茫。轻裾小袖奉霞觞,愿君遐龄齐山冈。”
诗意浓厚,有演出的场景布置:帘幕厚挂,灯光璀璨,大厅间舞台上,尽铺华丽地毯,象牙雕饰的床。夜晚的灯光下,兰香阵阵,烟云弥漫。有演员的描写:在气和光混合动荡中,开场的锣鼓响彻天空,一白肤红衣女子,拖着悠扬的唱腔,似乎从天际而来。还有演出器乐的完美配合:长笛和短笛,清脆婉转透亮,使春日夜晚的天空都分外明亮。当然,还有今晚的主题,如此精美的演出,是为了一个寿诞,必须要祝愿,恭敬地捧上一杯美酒,敬祝生日的主人寿比南山!
从扬州往南,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后,苏州百花巷,一批苏州名流来到了李渔的寓居地看李渔家班演出,他们是尤侗、余怀、宋澹仙等,这些人都大名鼎鼎。我读过余怀的笔记《板桥杂记》,论书的文学成就,他要比李渔的传奇逊色不少,但余怀他们都是富家子弟,家里都养着戏班。而且,余怀曾经看过李渔家班的演出,大为赞赏,正是他们请余怀出面代邀请,李渔家班才来到苏州。因此,李渔此次苏州之行,可以看作是各方交流技艺,汇报演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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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渔在苏州期间,至少搞了三次家庭演出。他的《端阳前五日,尤展成、余澹心、宋澹仙诸子集姑苏寓中,观小鬟演剧,澹心首倡八绝,依韵和之》七绝数首,描写了诸友来寓所观看经他改编的《明珠记·煎茶》等剧的盛况。余怀也以《李笠翁招饮,出家姬演新剧,即席分赋》八首诗赞之:“红红好好又真真,不数思王赋洛神。锦瑟玉笙供奉曲,果然燕赵有佳人。”尤侗也自述:“金陵李笠翁至苏,携女乐一部,声色双丽,招予寓斋顾曲相乐也。予与余澹心赋诗赠之,以当缠头。”
自康熙七年(1668年)首演开始,至康熙十二年(1673年),李渔率着家班遍游各地:
“予数年以来,游燕,适楚,之秦,之晋,之闽,泛江之左右,浙之东西,诸姬悉为从者,未尝一日去身。”(李渔《乔复生、王再来二姬合传》)
是戏,总要收场。1672年夏,乔姬因病死于武汉的演出途中;第二年,王姬又因病死于北京的演出途中。两根台柱子倒了,李渔家班也名存实亡,李渔一下子进入了垂暮之年,不是说年纪,而是说精神。乔王二姬之死,李渔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,他甚至向上天讨要说法:“且造物既予之矣,胡复夺之?”
康熙七年(1668年)暮春,李渔建完南京芥子园,却没有钱装修和美化花园了。于是,他南下广州,借着编《资治新书》第二集的由头,去拜访平南王尚可喜、广东巡抚周有德,实际上是想“打秋风”再筹点银子。就是这一次南下途中,他开始了《闲情偶寄》的写作。
江水平缓,窄小的船舱里,李渔的文思如滔滔江水,他要写下这些年来的真实经历和体验。对写作、对生活、对表演、对美学,他实在有太多东西想写,这些文字似乎都浸着他的血,一个个跳将出来,活灵活现了。
李渔家班的戏剧实践,使他有借戏班子打秋风之嫌,但说实话,这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戏剧梦想。因此,《闲情偶寄》的“演习部”和“声容部”,基本上都是围绕演出的实战展开的。有了好的本子,将它更好地演绎出来,套路一点也不亚于写作。
看“演习部”“变调”里的“变旧成新”一则:“演新剧如看时文,妙在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;演旧剧如看古董,妙在身生后世,眼对前朝……若天假笠翁以年,授以黄金一斗,使得自买歌童,自编词曲,口授而身导之,则戏场关目,日日更新,毡上诙谐,时时变相。”
显然,李渔家班的种子早已埋在李渔的心里,一旦机遇出现,李笠翁就会紧紧抓住。他相信他有这个能力,他是天生的“曲中之老奴,歌中之黠婢”,只要给他时间,给他钱!
一艘缓缓移动的行船上,濮存昕深情地对徐帆说:“来,雪儿,我给你画个眉吧,我给你画个蛾眉,屈原就是蛾眉,楚怀王喜欢他,才招致了许多人的嫉妒。”
这是北京人艺2000年五幕话剧《风月无边》中的场景,林兆华导演。我一幕幕细看,濮存昕演李渔,徐帆演雪儿,雪儿要和李家班出去的霁儿比赛,她们同演《比目鱼》里的女主角刘藐姑。这场比赛如此重要,还因为有两个重要客人来观看,一个和尚,另一个就是蒲松龄。剧的结尾,雪儿殉情跳江,雪儿走了,蒲松龄说,她去了他的《聊斋》。蒲松龄小李渔差不多20岁,《聊斋志异》正式面世时,李渔已经去世,显然,编剧是为了加强悲剧的效果。
兰溪夏李村,李渔祖居内的图板上,李渔小广场边的石雕上,依次写着李渔的多个头衔:思想家、戏剧家、戏剧理论家、小说家、史学家、诗人、词人、书画家、园林建筑设计师、出版家、美食家、旅行家……
舞台中央,灯光慢慢暗淡下来,李渔瘦高的影子越来越细长,《比目鱼》《风筝误》《闲情偶寄》等笠翁作品,泛着闪亮的星光。
说人解史 命名“南沙群岛”、提出“胡焕庸线”的地理学家,曾这样预言中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