矮生百慕大
2024年9月6日下午,17级以上的超强台风“摩羯”席卷海口郊外的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(以下简称“海野”)。一夜过后,园内历经28年心培育的1500亩热带园林景观尽毁,99%的植物出现折断和倒伏。41岁的 “海野”园林景观工程经理罗益斌说,台风摧毁的是“海野”28年的努力。
“摩羯”离开之后,这几天在清理园子的同时,罗益斌将被摧毁和破坏的植物一棵棵拍照片记录下来,有4000多张,占满了512G的手机内存。如此重大的损失让他和同事都开始有所反思,这么多年来,“海野”一直追求“野”和“趣”,在物种的多样性和小景观美学的打造上花了很多心思。但回想起来,这些“美”有些“各自为战”,并没有形成足以抵御自然灾害、具有极强韧性的系统。罗益斌和同事开始去思考如何重新打造海野的植物景观,
9月7日,也就是台风过境后的那天早上,我跟10位同事7点多钟就开始查看园区了。整个园区有1500亩,行车游览区占约1200亩,我去了占地300亩左右的步行游览区。就在几天前,游客们还可以沿着迂回曲折的小径游览,踩着榕树巨大树冠投下的阴凉,从猴山、猛兽区,再到萌宠区、松鼠乐园和最后的熊猫馆。一路上点缀的观赏性花卉和灌木这个季节也长得很旺盛。在这种环境下,我们工作的心情也都一直不错。
放眼望去,5米以下的乔木几乎全军覆没。超过5米的树木,只有少数没断没倒的,顶部树冠大都被吹到了二三十米之外。
而且由于根部相生连在一起,一颗倒伏的大树会连带着周围低矮的花灌木、荆棘类的植被和两三米高的低矮乔木连根拔起,破坏力能波及周围一两百平米。它们堆积在路上,寸步难行。在一片又一片的植物废墟里,大家都懵住了,没人想说线多年的同事甚至迷路了。
我们其实从9月4日开始就在为台风的到来做准备。4日一整天风不大,太阳也不大,有些阴天。后来跟进天气预报,我们知道台风可能要在琼海或文昌登陆,并对海口造成影响,但大家对大小没太多概念。
我刚来海南不久,之前我也没经历过真正的台风,印象中对它的理解就是风很大,能吹个8到10级,但不会一直吹,是一阵阵的。我听同事们提到过2014年的台风威马逊,当时园内动物基本没有受到影响,植物的线天才开园。
4日上午,全园200多人开过一次工作会议,应急预案的防护重点是员工的安全和动物的安全。会后,我们对各类设施和动物展区进行了防风加固,将所有动物从展览区的笼舍转移到后场,饲料中心提前为动物们储备了将近一周的食物,还拆除了一些园区悬挂的装饰和警示牌,以免伤到动物。9月5日,我们园林景观部门的三四十人对超过8米高、靠近游览路线和动物笼舍的大树和比较贵一些的树种——比如结红豆、将近20米高的台湾相思、散发独特香薰的沉香林和暗褐色、能长到30多米但树干直径只有20多公分的木麻黄——做了支护。
我们用几根四五米的木杆子插在泥土中,加固做成一个“X”型的立体木架子,顶在树干的下三分之一处,支撑住树的主体,以免树木被拦腰折断。我们还修剪了一些植物的树冠和残枝,也对少数已经倒伏的树木进行了锯断和搬离,以免大风一刮伤害人和动物。之后,我们把苗圃里的五六十盆木槿和椰子树的苗木,转移到了加固过的阳光棚。
台风是在6日下午两三点来的。我当时午休醒来,听到呼呼的声响和哗啦啦的雨声。我们的宿舍是南北朝向的,一开始刮的是东南风,但慢慢风向转为东北,不断加强。刮东西向风时,我的窗户和门没有剧烈响动。但五六个小时后开始刮北风,整个楼都像是个在鼓风的状态,门窗开始震动,甚至发出巨响。十点多,电停了,风雨交加,雨变成斜线,基本上都不着地,甚至被风吹得变成直线了,看着感觉很吓人。
6日下午,园区宿舍楼外,台风越来越近,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。(受访者提供)
风向的转变让整个园区好像形成了十字交叉的强力旋转风。我的房间窗外有一棵15米高、二三十厘米粗的棕榈树和两棵五六米高、挂了果的椰子树,风力每加强一次,它们都会倒伏下去,弯成弧形,然后再慢慢站起来。我担心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,还好它们比较顽强。整个台风持续了10个多小时,我没怎么睡好。有时候起身到窗边看看,借着其他室内灯亮反射出去的微光看看那三棵树,观察风向有没有变弱。我只希望台风很快过去,祈祷第二天早上到园区看到的损失小一些。
9月7日下午,面对着一地的废墟,我们开始清理园子。我们园区有两台用来搬运工具、清理灌木的小吊车,我们本来计划,如果树木不大,就用吊车牵引绑在树上的绷带,做简单的拉伸将植物扶正。
但这么多倒下的大树挡住去路,吊车卡在后勤区被堵住出不来,没有重型机械,清理难度太大了。我们不得不用比吊车更小的铲车和挖机慢慢清路。由于通讯信号中断,有同事下午徒步回镇上寻求大吊车增援,但吊车也堵在园外进不来。
上叉喷标记的,意味着它倒在道路中间,体量比较大,而且很多在树干下三分之二处被折断,不太有存活的可能性;喷上圈的,代表需要给这些树木一个星期到半个月的观察期,看它们剪去了树冠之后,是否有新的枝桠长出来,届时再判断生死做处理。树干涂上红色的,代表着树木要被赶快处置,因为根系倒伏可能出现脱水,要么尽一切可能将他们扳正,如果无法尽快扶起就得尽快锯断,否则会对清运工作造成很大压力;树干涂上白色的,意思是它们的树冠和树枝被吹断,需要进一步修剪、去冠去枝来提升存活可能性,但它们并不靠近道路,先不做紧急处理,暂时以观察为主。
但直到现在,尽管包括我在内的全体员工和100多位前来支援的都还在加班加点清理路障,每天工作至少10小时,但大吊车能开到的地方依然有限。
“海野”是1996年建园的,它位于海口市南部郊外,开车过来大概要四十分钟。之前这里是一片废弃的农场,只有有些低矮的橡胶和芒果树,种得稀稀拉拉,中间还有杂草。听老同事说,一开始海野的定位是按乐园和动物园来经营开发,植物不占主导。现在海野依然以野生动物及科普动物知识为主,但从2000年之后,植物的生态系统被越来越重视——海南本身得天独厚,常绿植物多,热带植物资源丰富,很多花卉的花期也比较长,各种微景观和微地形也是非常好的点缀。
“野”和“趣”一直是海野追求的。我们有130多种、2000多只(头)动物。动物是有情绪的,园内一直在努力模仿动物野生的生长环境,更“野”一点的话,动物的情绪更舒畅、安静,来到这里适应得也会更好,面对游客会显得更兴奋、精神饱满。这种回归“原生态”的努力加上海南的“天时地利”,也是我们园的独到之处。在这样的设想下,我们打造了一个以超过40种乔木为主体的热带雨林景观体系。
2021年12月25日,海口,游人在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内的驼鸟区参观互动。
台风前,你走进我们的园子,首先看到的便是猴山周围的棕榈树和凤凰木。听老员工说,比较早的一批是2003年前后引种的。
20多年过去,它们有些已经长到十多米高,根深,树枝向外,比较舒展,花开得也很好看。再往里走,就是橡胶树。橡胶树是老农场的基底,五年就能长到十多米甚至二十米高,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,也为人喜爱。因为能实现迅速的绿化,海野后来自己也种植了许多。
围绕着橡胶树的是,小乔木和花灌木的小景观带。比较有特色的是“炮仗花”,等到春节的时候开得很艳,就像放鞭炮一样,很喜庆。棕榈长和椰子树长不到特别高,但它们和旅人蕉一起,点缀在大树中间,展现着海岛风情。穿插在各个动物场馆中间的还有台湾相思、榕树和木麻黄,以及从云南引进了娑罗树和从国外引进了一些树种。这是都是比较高大的树木,大多数都是十多年前为了增加植物树种的多样性扦插的树苗,再由我们养大。
2018年,园区成功引进了熊猫,我们应了个景在熊猫馆周围种下了小片竹林。这段时间高大乔木基本长成,我们还填充了小灌木和偏小的乔木,比如海桐、木槿、大叶紫薇;一些大面积种植的蕨类植物也穿插在孩子们喜欢的侏罗纪恐龙区;这些都是为了让园林系统变得立体、丰富、多样。在动物笼舍之间,为了避免景观一览无余,我们种了能迅速见绿,遮荫又好的海芋花。
“见花不见叶”的大腹木棉也被大量引入,因为它们在开花期是粉红的一片,能够形成花海,吸引游客。
由于植物的繁衍生息和99%的绿化率,海野还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微小气候带和生态系统。
本地人都知道,“海野”水汽充足,比周围凉爽,镇上出太阳,这边可能下小雨。园区里的植物也出现了“共生”现象。在鳄鱼区和河马区的榕树旁边,我们种了大家常说的“长寿不老松”,也就是龙血树。因为很适合本地的环境气候,龙血树慢慢长高,跟榕树交缠在一起。榕树的根把龙血树怀抱着,而榕树的根系本就比较发达,叶子连片后好像自然形成了一把大伞。龙血树又沿着榕树四散的根,在巨大榕树荫下,枝叶寻着阳光慢慢往上绕着生长。他们相互成就,半岛·BOB官方网站合二为一。
2024年9月10日,海南海口,经过超强台风“摩羯”肆虐后的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,满目疮痍一片狼藉。(图|视觉中国)
维护超过1500亩的景观系统并不容易。我们整个部门的员工约有45人,每天早上有一组人早起浇水,中午有一组人去苗圃、沉香林、芒果园等地除草。海南的红蚂蚁、红蜘蛛等病虫害比较肆虐,每个星期一次,我们会在一个下午让园林工,去观察植物的叶子并小范围地钻孔,看看枝叶和根系是否健康。由于海南高温高湿,如果一旦有积水,不到半天或者一天,像旅人蕉、海芋花等植物的根系就会出现有发胀甚至腐烂。他们不能缺水,又不能有遭遇过多积水,养护需要精致准确。
28年来,海野和当地人建立了深厚的链接。修建时,周围的村民自行过来帮忙参与建设,可能是因为商业环境能带来消费,觉得蛮开心的。建成后,很大一部分的一线员工也是从当地村里招聘的。对海口人来说,这里像是一个后花园。基本上从周五到周日,大家会一家三口四口地逛园区,今年还有大几千人办了年卡。
“海野”独特的生态系统也开始承担一些生态和社会功能:园区里面有海南省陆上野生动物的救护中心,还举办过有关自闭症、孤独症儿童的公益活动。
为了记录毁坏的99%和存活的1%,从9月7日开始,我用手机拍了4000多张照片和50多段长视频。512G的手机内存已经被填满了,我不得不将它们导入电脑。
如此重大的损失让我们都开始有所反思。这么多年来,“海野”一直追求“野”和“趣”,可能在物种的多样性和小景观美学的打造上,我们花了心思。
但回想起来,这些“美”有些“各自为战”,并没有形成足以抵御自然灾害、具有极强韧性的系统。
植物讲求“根深叶茂”,而一些来自非台风过境地区的“好看”品种,比如海芋花和云南引进的娑罗树,底部根系并不发达。
它们有点像我们常说的“转基因”,通过扦插苗、嫁接苗的方式引种到“海野”。这些树种的根有时只有十多公分,现在几乎无法存活。与之相对的是,像椰子树、木麻黄等本土植物我们种植的不超过1000平方米,也就是全园面积的不到1%,
但却为我们保护了超过它们体量的相当一部分植物;还有本土植物海桐,根系发达,还有几十棵本地的海南女贞(可能是无意之间)种成了错落有致的带状,也减缓了风力。这些乡土植物,帮我们保护了步行游览区的一席花灌木。
这次台风后,我们在想,在不降低观赏性的前提下,“野”和“美”也该多考虑结合本土物种的生命力和韧性,同时要加强对植物防护系统的打造。
按照我们的估算,“海野”大概需要十年时间来恢复和构筑有效的防护林系统。我想到自己看过的“探索频道”拍的一个关于孟加拉国热带雨林保护的纪录片。纪录片拍了10年,里面提到了防护林的种植。多年的人为破坏后,当地人在海滩和盐滩上栽种了红树林来保持水土,还在岸边的防护堤上种了椰子树,矮一些的海桐错落有致地穿插在里面。这样的例子,或许可以供我们参考。
经过超强台风“摩羯”肆虐后的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,满目疮痍一片狼藉。(图|视觉中国)
这几天,我还咨询了三亚林业局比较权威的老专家。他说除了需要选择椰子和木麻黄等当地树种,树木的排列和栽种的方向也要尤其注意。防风林间要保持间距,之间一些错开和镂空才能降低风速。如果太过密集,反而因酷似帆船帆布的鼓风效应而加大风速。树木的排列也要分高、中、低三个层次,海桐、木槿、紫薇作为低矮植物,可以穿插在大树之间。而且,如果未来这片林子需要靠近游客,乔木形态优美,低矮植物还有花期,看起来也不会觉得单调。
我想,能适应气候变化和抵御灾害天气的“野”与景致的优美,或许才是和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