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堂草
当世界一点点变得严峻,是否能在远离城市的郊野找回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的田园生活?
旅居法国十年后,作家申赋渔回到故乡南京,住进当时已经残破不堪的郊外居所:院里的杂草已挤进门缝,攀上了墙壁;屋檐下挂着硕大的蜂巢;屋顶的瓦片落了一地;阳台上竟然长出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栾树;屋子里的天花板上成了众鸟的天堂……
他一点点修整院落,看鸟、种花、结识乡邻,赤脚站上新翻的土地,去体会自然与人们之间深切而隐秘的关系,感受大地之上万物生灵的命运勾连。“来到乡下,你变成一只山雀,只希望能有另一只鸟儿和你好好说话,彼此什么都懂。”
作者自述:“我把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想象,一粒一粒,悄悄地埋在这片泥土里。这些荒唐离奇、或许令人失笑的种子,终将有一天会挽救我的灰心、绝望和深深的厌倦。”
水泥地北边靠墙,东、南、西三边都是没有整理过的土地。东边长着一簇野蔷薇和一棵芭蕉。芭蕉冬天的时候枯掉了,还没有长出叶芽。如果到夏天,它的叶子会遮住半个屋檐。野蔷薇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枝叶,我一直在等它开花。所有花里面,我最喜欢的还是蔷薇。小小的白花,开在如锦的绿叶当中,像夜空里的星星。野蔷薇是谁带来的?不知道。也许是鸟儿,也许是风。
南边是一棵杜鹃,杜鹃也是野的。有一天,它自己从地里长了出来。这样长出的花,一点儿不用打理,壮实得很。立春到现在,杜鹃已经开了几批花。谢了又开,开了又谢,周围落满了花的碎瓣。离它不远是一棵桂花树。桂树已经长了好多年。我来的时候它就长在这里。树冠太大了,好大一块地都属于它,树下什么也不长,显得相当强势。不过一到秋天,就会显出它的好来。满树都是金色的碎花,满院满屋都是它的花香。因为这个,我就由它长去,一次也没有修剪。它自己就长得很美,每一根枝条都自然舒展,像有一只手在抚摸它,指引它。
雨水过后不久,这种随意和谐的状况忽然被打破。这是一种叶片细长,颜色嫩绿的野草。起先看起来还清新可人,可是很快就露出了野性。它四处蔓延,慢慢包围了散淡自在的野菜野草,然后用力挤压,很快就淹没了一切。唯一还在跟它争斗的,只有酢浆草。这片田地,渐渐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。一个深绿粗野,一个嫩绿柔弱。现在,粗野的先头部队,已经插入了柔弱的那片嫩叶中半岛·BOB官方网站间。不用多久,大概也会被它分割歼灭。
这个侵略性极强的家伙,名叫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,有人给它起了一个反差很大的好名字,叫“黄莺”。我不满意它的蛮横,随手拔了两棵。一拔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看起来无害甚至可口的东西,竟然长着粗壮结实的根系。长长的一条根,在地底下横着向前疯长。我一棵一棵地拔下去,终于停下手来。这片土地,已经完全被它占领了。其他偶尔生存下来的小草,只是在它的空隙间偷生。而这样的空隙,也越来越少。
我不打算在这块土地上栽种任何作物。它应该休息了。泥瓦匠答应给我送来几袋草木灰,还要送我一盆蚯蚓。“有蚯蚓的地,才是活土。”他也承认这块地已经奄奄一息。他说,活土才长庄稼。可是,土地并不是只用来长庄稼的。人们不停地在土地上收割和索取,“一枝黄花”这样的野草编成网来掠夺,使它贫瘠、干涸和枯竭。土地沉默不语,无声地承载着这一切,可是它什么都知道。
我赤着脚,站在新翻的土地的中央,四周安安静静。我的脚陷在泥土里。松软的泥土紧紧握着我。握着我的脚跟、脚心,和每一只脚趾。我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株野蔷薇、一棵桂花或者河岸上的那棵枫杨。在泥土中,我重新联结上了与大地的情感。我开始变得安静。在我的心真正变得安静的时候,大地将开口和我说话。它要比我们自己,更知道人类的命运。它知道一切生活于其上的生物的命运。